第二十八章 大时代之没落 唐中叶以后政治社会之各方面

盛唐的光辉,终于因安、史之乱而没落。自此以往,唐室政治,常在黑暗与混乱的状态下敷衍或挣扎。

唐自安、史之乱以后,武夫战卒,以功起行阵,互为侯王者,皆除节度使。由是方镇相望于内地,大者连州十余,小者犹兼三、四。自国门以外,几乎尽是方镇的势力。而此等武人中,多半又是归化的胡人。

开元前,胡人为节度使者二人。天宝间九人,肃宗时八人,代宗时九人,德宗时十七人,宪宗时七人,穆、敬、文、宣时共十二人,懿、僖时十二人,昭宗时九人,先后共八十四人。

此等胡人,大抵全未受到国家好好的教育,而骤付以极大的权任。他们中间好一点的,是傲慢不受命令,坏的便生心反叛。

著者如李光弼,“本营州契丹,其父始仕中国,在武后时。”与郭子仪齐名,封临淮王,知河南、淮南东、西、山南东、荆南五道节度行营事。吐蕃寇京师,不赴援。拜东都留守,不就任。晚节不终。“因与宦官鱼朝恩、程元振嫌隙。”又如仆固怀恩,“铁勒人,其祖始仕中国,在贞观时,世袭都督。”,一门死王事者四十六人,封大宁郡王,官至尚书左仆射,兼中书令,河北副元帅,节度使。“又进拜太保。”恐贼平宠衰,请裂河北分大镇以授安、史余孽,遂成后患,而怀恩自身亦终于一反。

在戡平安、史的功臣,尚且如此,至于安、史余孽得授节镇者,更不堪问。

唐平安、史,本未能捣其巢穴。

至德元年李泌语肃宗:“令李光弼自太原出井陉,郭子仪自冯翊入河东,则史思明、张忠志不敢离范阳、常山,安守忠、田乾真不敢离长安。以两军絷其四将。又敕子仪勿取华阴,使两京之道常通。然后以所征兵军于扶风,与郭、李互出击之,使贼往来疲于奔命。贼至则避其锋,去则乘其弊。不攻城,不遏路。然后命师并塞北出,与李师南北掎角,取范阳,覆其巢穴。”时肃宗以太子受禅位,急欲收复两京,自见功,遂不用。

又以封其降将,遂成河北之藩镇。

一、成德――有恒、赵、深、定、易诸州。

始封张全忠,赐名李宝臣,“本范阳内属奚人。”更二姓,传五世,至王承宗“契丹。”入朝。明年,王廷凑“回纥。”反,传六世。

二、卢龙――有幽、莫、妫、檀、平、蓟诸州。

始封李怀仙,“柳城胡。”更三姓,传五世,至刘总入朝。六月,朱克融反,下历八姓,多以牙将偏裨杀主自代。

三、魏博――有魏、博、德、沧、瀛诸州。

始封田承嗣,“卢龙人。”传五世,至田弘正入朝。十年复乱,更四姓,传十世。

此即所谓“河北三缜”。彼辈皆拥劲卒,自署吏,“诸州、县各置镇将领事,收刺史、县令权。”不贡赋,结婚姻,相联结。

四、淄青――在河南道东部,有淄、青、齐、海、登、莱、沂、密、德、棣诸州。

始封李怀玉,赐名正己,“高丽人。”传五世而灭。

又其次有沧景、宣武、彰义、泽潞等,各传三、四世不等。

田承嗣在魏博,举管内户口壮者皆籍为兵,惟使老弱耕稼,数年间有众十万。又选其骁健者万人自卫,谓之“牙兵”。其它诸镇率类此。

至德宗时而第一次事变起。

初,田承嗣卒,“代宗末。”由李宝臣请以其侄田悦继。及是李宝臣卒,子惟岳谋袭位,自为留后,田悦为代请,不许。田悦、李惟岳、李正己联合叛命。李正己卒,子纳袭位。惟岳将王武俊“契丹人。”杀惟岳降,嗣又叛。又加入卢龙朱滔,举滔为盟主,各自称王。“滔、冀王。悦,魏王。俊,赵王。纳,齐王。”命淮西节度使李希烈“辽西。”讨之,而希烈亦拥众反。“号建兴王,天下都元帅。”五贼株连半天下。朝廷又发泾原兵讨之,以未得厚赐,不满,亦反。拥朱泚入长安,德宗奔奉天,下诏罪己,大赦王武俊、李纳、田悦、朱滔,专讨朱泚。

自此朝廷遂行姑息之政。

李纳卒,子师古立;法武俊卒,子士真立。诸镇惟去王号,专擅益骄,而朝廷益弱。“德宗在位二十六年,志大才小,心褊意忌,姑息藩镇,聚敛货财,委任宦官,皆其弊政也。”

至宪宗时而朝廷与藩镇之冲突又起。

初,宪宗深矫德宗姑息之弊,始用兵讨蜀,“刘辟元年。”又诛李锜。“自浙西观察使为镇海节度使,广兵自保,选有材力善射者,谓之“挽硬随身”;胡、奚杂类,谓之“藩落健儿”;给赐十倍他卒。见诛在二年。”时魏博田季安卒,其裨将田興,“后改名田弘正。”举六州归命。“在七年。”而彰义军“在淮西。”节度使吴少阳卒,子元济自称知军事,宪宗下诏讨之。“在九年。徐州自王智興典召募凶豪之卒二千,号银刀、雕旗、门枪、挟马等军,后渐骄。田牟镇徐州,与之杂坐,酒酣抚背,时把板为之唱歌。其徒日费万计,每有宾宴,必先饫以酒食。祁寒暑雨,巵酒盈前。然犹喧噪,动媒逐帅。”

事历五年半。“宰相武元衡,为淄青帅李师道所遣刺客杀于道。裴度伤首,然朝意计伐勿辍,度自出督师。”

于是诸镇相率归命。“成德王承宗卒,弟承元归命,在十五年。前年,专讨李师道,其部将刘悟斩之以降。”元和号唐室中兴。然宪宗在位十五年,十四年始平李师道,翌年为宦官所弑。宪宗卒未三年,诸镇又乱。

朱克融“朱滔孙。”据卢龙。

王延凑据成德。“田弘正既归命,朝命移镇成德,廷凑杀之。山东、河南之轻重,常悬在魏,地形使然。田興忠诚归命,为唐室收河北最好机会,命其移镇,实为失策。”

史宪诚“奚人。”据魏博。

自此迄于唐亡,不能复取。藩镇擅权,先后约一百四十年。始于河朔三缜,及其末,则国门以外,皆为强敌。

其先是镇将挟兵以抗朝命,渐次镇将亦为骄兵所制。

其第一个最大的影响,厥为藩镇政权下之社会经济的破产。

田弘正最为忠诚,厚于骨肉,其兄弟子侄在两都者数十人。竞为侈靡,日费约二十万。弘正辇魏镇之货以供之,相属于道。“昭宣帝时,罗绍威召朱全忠至魏,留半岁,供亿所杀牛、羊、豕近七十万,资粮称是,所赂遗又近百万。全忠返大梁,绍威馈运,自魏至长芦五百里不绝。所过驿亭,供酒馔、帷幕、什器。上下数十万人,无一不备。蓄积一空。”昭义“泽潞。”土瘠赋重,人皆困匮,无以赡军。

李抱真为节度,乃籍户,丁男三,选一有材力者,免其租徭,给弓矢,令农隙分曹角射,岁终会校,示以赏罚。比三年,得成卒二万,雄视山东。时称“昭义步兵冠天下”。然武人私厨,日费米六千石,羊千首,酒数十斛,以为常。“卢从史日具三百人膳饷牙兵。”潞人苦之。

汴军牙兵二千人,皆日给酒食,物力为之屈。举数隅可以推其全。又按:唐武臣豪侈,不仅在外之节镇为然。史称:“安、史之乱,法度堕弛,内臣戎帅,竞务奢豪。亭馆第舍,力穷乃止。”马璘经始中堂,费钱二千万贯。马璲资货甲天下。白乐天诗,“不见马家宅,今作奉诚园。”园乃璲子畅所献旧第也。王锷家财富于公藏。李晟子湛,累官至右龙武大将军,恣为豪侈,积债数千万。其子贷回鹘一万余贯不偿,为回鹘所诉。文宗怒,贬湛为定州司法参军。

而郭子仪尤以豪侈闻。岁入官俸二十四万贯,私利不计。其宅在亲仁里,居里中四分之一,中通永巷,家人三千。前后赐良田美器、名园甲馆、声色珍玩,堆积羡溢,不可胜纪。大历二年,子仪入朝,代宗诏赐软脚局。

宰相元载、王缙,仆射裴冕,户部侍郎第五琦,京兆尹黎干等各出钱三十万宴于子仪第。时田神功亦朝觐在京,并请置宴。于是鱼朝恩及子仪、神功等更迭治具,公卿大臣列席者百人,一宴费至十万贯。据此以推踞地自雄、不服朝命之藩镇,更可想也。

其第二个更大的影响,则为藩镇权下之社会文化水平之降低。

杜牧范阳卢秀才墓志云:“秀才卢生,自天宝后三代,或仕燕,或仕赵,两地皆多良田畜马。生年二十,未知古有人曰周公、孔夫子者。击球饮酒,射马走兔,语言习尚,无非攻守战斗之事。”杜佑建中时上省用议亦云:“田悦之徒,并是庸琐,暴刑暴赋,惟恤军戎,衣冠士人,遇如奴虏。”田弘正上表则曰:“臣家本边塞,累代唐人,驰驱戎马之乡,不睹朝廷之礼。伏自天宝已还,幽陵肇乱,山东奥坏,悉化戎墟。官封代袭,刑赏自专”云云。据此诸条,可以想象当时河北之状况。

在上则藩镇擅权,拥兵自全,既与中央隔绝。在下则故家大族均随仕宦而不返,其留者则威胁利怵,习焉忘故,遂自视犹羌狄。张弘靖为卢龙节度使,始入幽州,俗谓安禄山、史思明为“二圣”,弘靖欲变其俗,乃发墓败棺,众滋不悦,终以复乱。此在穆宗长庆初,距安、史之乱已六、七十载,其土俗犹如此,则此后更可想。故史孝章谏其父宪诚曰:“天下指河朔若夷狄然。”其与整个中国文化隔阂,至于如此,其影响至五代、宋时而大显。此诚中国古史上至要一大关键也。

五胡乱华之际,胡酋尚受中国教育,尚知爱中国文化,尚想造出一象样的政府,自己做一个象样的帝王。彼等尚能用一辈中国留在北方的故家大族,相与合作。

唐代的藩镇,其出身全多是行伍小卒,本无教育,亦无野心,“此指文化上的野心。”并不懂如何创建象样的政治规模,只是割据自雄。有地位、有志气的士人,全离开了他们的故土,走向中央去。

彼等亦不知道任用士人,只在农民中挑精壮的训练成军,再从军队中挑更精壮的充牙兵,更在牙兵中挑尤精壮的做养子。“李希烈有养子千余人。”如是朘削农村来供养军队,层层驾御。黑暗的势力,亦足维持到百年以外。除非农村经济彻底破坏,这一个武装统治的势力,还可存在。“唐天祐三年,梁攻沧州,刘仁恭调其境内凡男子年十五以上、七十以下,皆黥其面,士人则文其腕或臂,得二十万人。此为河北藩缜势力最后之一慕。待社会上壮丁已尽,则武力统洽不得所凭依,亦只有崩倒也。(五代史补谓:“健儿文面自朱温始。”盖梁、燕略同时)”

因其辖地小,“并不像中央政府之广土众民。”故不感觉要政治人才,更不感觉要文化势力。如是,则大河北岸从急性的反抗中央病,变而为慢性的低抑文化病。从此以下的北方中国,遂急激倒退,直退到在中国史上“尤其是在文化上。”变成一个不关重要的地位。这全是一百五十年武人与胡人兵权统治之所赐。“后人尚一位藩镇可为唐室捍御外患,却忘了他的代价。”

藩镇跋扈,另一个影响,使朝廷亦不得不竭财养兵。

唐代钱谷之政,其初专属户部。中叶以后,始令他官主判,遂各立使名。如转运使、水陆运使、“专司转漕。”铸钱使“专掌鼓铸。”等。而度支使、盐铁使、判户部,当时谓之“三司”。专主财用出纳,皆命重臣领使,后遂以宰相兼之。唐代理财名臣如刘晏、“肃、代时。”第五琦、“代宗时。”杨炎“代、德时。”皆出于其时。“其他尚有青苗使、税地钱物使、租庸使、常平使、两税使等诸名。”而德宗之苛税,至括富商钱、“建中三年。”税间架、“建中四年:每屋两架为间。”除陌钱“公私给与资买卖,每缗官留五十钱。”屡见叠出。

宪宗元和时,供赋税者八道,“浙西、浙东、宣歙、淮南、江西、鄂岳、福建、湖南。”凡百四十四万户,“比天宝、开元四之一。”而兵食于官者八十三万,“加天宝三之一。”通以二户养一兵。至穆宗长庆时,户三百三十五万,兵九十九万,通以三户奉一兵。

孙樵云:“度率中五户,仅能活一兵”,则唐室财政之窘可知。于是有盐铁、和籴、铸钱、括田、榷利、借商、进奉、献助,靡所不至。

其方镇兵奉命征讨,出境即仰度支供馈。

德宗时,出境又加给酒肉,本道粮仍给其家,一人兼三人之给。故将士利之,才踰境即止,月费至钱百三十余万缗。

每小捷,辄张其数以邀赏,实欲困朝廷而缓贼。

穆宗长庆二年,白居易疏:“闻魏博一军,累经优赏,兵骄将富,莫肯为用。况其军一月之费,计实钱近二十八万缗!”今按:田弘正归命,即赏钱百五十万缗。

朝廷财力竭,则以官爵赏功。

诸将出征,皆给空名告身,自开府、特进、列卿、大将军下至中郎将,听临事注名。“唐会要五十七:“天宝以来,每年以军功授官者十万数,皆有司写官告送本道,兵部因置写官告官六员。无何,吏部司封、司勋,兵部各置十员。大历以后,诸道多自写官告,写书官无事,遂罢。””诸将但以职任相统摄,不复计官资高下。大将军告身一通,才易一醉。凡应募入军者,一切衣金紫。朝士僮仆,多衣金紫称大官,而执贱役。“张巡在雍邱,一县千兵,大将六人,官皆开府、特进。德宗避难奉天,浑瑊童奴黄岑力战,封渤海郡王。僖、昭时,有“捉船郭使君,看马李仆射”。”

至于动议裁兵,则相聚山泽为盗,利未见而祸已成。

穆宗时,两河底定,宰相萧俯与段文昌谓武不可黩,劝帝偃革尚文,乃密诏天下镇兵,岁限十之一为逃死不补,谓之“销兵”。既而籍卒逋亡无生业,啸聚山林为盗贼。会朱克融、王延凑乱燕、赵,一日悉收用之。朝廷调兵不充,乃召募市人,乌合,战辄北,乃复失河朔。府兵制非吏治上轨道不能行,即裁兵亦非政治有整个办法,则往往害转胜于利也。

禁军粮乏,至脱巾呼于道。

贞元二年,关中仓廪竭,禁军或自脱巾呼于道,曰:“拘我于军而不给粮,我罪人耶?”会韩滉三万斛至陕,德宗喜,遽谓太子曰:“米已至陕,吾父子得生矣。”

而廪赐既优,则遂以营籍为利薮。

长安贵家高赀子弟,乃至行贿赂,窜名军籍,世袭罔替。既避赋役,又侈服怒马以诧于市里。一旦寇来,则哭于家,出资雇贩区病坊代行。

这全是唐代黩武政策所招的惩罚。

唐藩镇兴灭简表:

唐各道节度使表:

“唐贞元十四年,贾耽十道录,凡三十节度,十一观察,与防御、经略、以守捉称使者凡五十。元和六年,李吉甫上郡县图,自京兆至陇右道,凡四十七缜。王彦威说,则谓自至德迄元和,天下观察十,节度二十有九,防御四,经略三。其后纷纭变更无常制。今据元和志列其四十七镇如下:”

(安、史乱后,陇右四节度陷席吐蕃,而凤翔节度常带陇右之名,故称四十七镇。)

唐藩镇胡籍表: